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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应台:教育,该教而没有教的两件事

发布时间:2016-04-19

第一,学校教你如何与别人相处,却没有教你如何与自己相处。

合群,曾经是我们从小到大“德育”的核心。个人在群体中如何进退贯穿整个儒家思想,但是儒家极其讲究的个人修身、慎独的部分,在现代化的社会里却被忽视。我们是一个习惯群聚的社会。在行为举止上,我们喜欢热闹,享受呼朋唤友的快乐。在思想判断上,我们用“集体公审”或者“拉帮结派”的方式思考事情。在时间的分配上,我们的学习表塞满课程和活动;在空间配置上,我们无时无刻不在与群体“相濡以沫”。

独思的时间,独处的空间,不在我们的课程设计里。

把这个问题说得最透彻的,是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他在1941年就指出当时的大学课程设计是有问题的,因为课程以“满”为目标,不给学生“独思”的时间: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物之盛,而自审其一人之生应有之地位,非有闲暇不为也。纵观历史之悠久,文教之累积,横索人我关系之复杂,社会问题之繁变,而思对此悠久与累积者宜如何承袭撷取而有所发明,对复杂繁变者宜如何应对而知所排解,非有闲暇不为也;人生莫非学问也,能自作观察、欣赏、沉思、体会者,斯得之。

“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物之盛,而自审一人之生应有之地位”,重不重要?大学是否教了你?大学课程不容许学生有时间做个人修身的“独思”,它同时不允许学生有独处的空间。四年或七年大学生涯,大半在喧哗而流动的群聚中度过,难有空间自己对自己检讨、探索、深思。

对此,梅贻琦感叹极深:人生不能离群,而自修不能无独……至情绪之制裁,意志之磨砺,则固为我一身一心之事,他人之于我,至多亦只所以相督励,示鉴戒而已。自“慎独”之教亡,而学子乃无复有“独”之机会,亦无复作“独”之企求。“慎独”,其实就是在孤独、沉淀的内在宇宙里审视自己在环境中的处境,剖析人我之间的关系,判别是非对错的细微分野。“慎独”是修炼,使人在群体的沉溺和喧闹中保持清醒。这,大学教了你吗?“情绪之制裁,意志之磨砺”,在不在大学的课程里?

纽约市长布隆伯格是纽约市立大学今年毕业典礼上的演讲人。他送给毕业生的“金玉良言”是:“成功的秘诀其实很简单,就是,你要比别人打拼。如果你比办公室里所有同事都早到,都晚退,而且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没请过一天病假──你就一定会成功!”

他举自己的父亲作为典范:“我父亲就是这样,他从早干到晚,一周七天,一辈子从不休息,干到最后一刻,然后跑到医院挂号,就地死亡。”我看了报纸对这段“金玉良言”的报道,不太敢置信。心想,会不会这位老兄意在反讽,却被居心不良的媒体拿来做文章?于是我找出他演讲的现场录像,从头看到尾,发现他真是这么说的,老天,而且极其严肃。

我想,如果你是以纽约市长这种哲学来培养自己的,我会很恐惧有一天落在你的手里。

 

第二,制度性教育教了你如何认识“实”,但没教你如何认识“空”。

我认为,文学应该是医学院的大一必修课程;文学,应该是所有以“人”为第一对象的学科的必修基础学之一。因为文学的核心作用,就是教你认识“人”。2003年,我因为“非典”爆发而重读加缪的《鼠疫》。小说从一个医生的角度描写一个城市由于爆发瘟疫而封城的整个过程。瘟疫传出时,锁不锁城,有太多的重大决定要作。加缪透过文学所能够告诉你的,不可能写在公共卫生学的教科书里。医学的教科书可以教你如何辨别鼠疫和淋巴感染,可是加缪的文学教你辨别背叛和牺牲的意义、存在和救赎的本质。

文学,是心灵的X光。它照得到“空”。

分手也是缘分。我那么清楚地记得,七岁的孩子上小学的第一天,我牵着他的手走到学校;然后,看着他背着花花绿绿布满恐龙的书包,消失在教室门口。他不停不停地回头看我,我也万分不舍地痴痴看着他。

我也记得十六岁那年,他到美国做交换学生,我送他到机场;看着他背着年轻人的背包,消失在入关口,我站在后面,一直在等他回头看我一眼,但是,他头也不回,一次都没有。

于是我逐渐逐渐认识到,原来父女母子一场的缘分,就是注定了你此生要不断地看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今天,是你们的孩子、孙子的“独立日”,其实,你们自己新的一课也从今天开始:学习放手,让他跌倒而不去伸手扶他,我从自己的经验知道,那是多么多么难受的一堂课。

但是很快的,这些毕业生也会发现,其实,他们从今天开始,也在看着他们的父母、祖父母的背影,渐行渐远,离他们而去。在这个意义上,毕业,确实是人生多么重大的时刻。它,对不同世代的人,都是一个快乐奔向前程的时刻,也是一个跟缠绵的记忆、跟温馨的历史分手的时刻。所以对在场的每一个人而言,尽管不同世代,今天都是一种毕业,一种开始。

每一个人都需要一种心灵的X光,给自己一种透视人生的智慧,但是心灵的X光执照,取得何其不易。只不过,一旦取得,你就是一个不一样的人,不一样的医生了。